2012-01-01

二手文獻的功能?
 回應彭明輝,正義:一場思辨之旅(1)

彭明輝最近發表了一系列文章,關於他對當代哲學教育與分析哲學研究的抱怨。在第一篇文章裡,他以 Michael Sandel 最近出版的 Justice: What's the Right Thing to Do? (2010) 做為二手文獻的範例,主張二手文獻的毛病是對經典文獻的簡化,因此告誡讀者不應以為讀懂二手文獻就是讀懂經典的全部,與其花時間讀二手文獻,直接閱讀經典文獻的幫助更大。除此之外,彭明輝更主張二手文獻總是比不上經典文獻精彩,這是由於二手文獻的作者才華總是不如經典的作者,因此二手文獻總是寫不出什麼好東西。

我同意這個評論的前半段對二手文獻的描述,不同意後半段的描述,但認為這兩個部分的評論都有問題。

這個評論的前半段描述主張,二手文獻對經典的詮釋或再現總是簡化過的,因此與它想呈現的經典文獻想比,自然會不及經典詳細和確實。我相信這個描述是所有二手文獻必有的特質,沒有懷疑的空間。但這是否表示二手文獻一定不比經典文獻有價值?閱讀二手文獻一定不如直接閱讀經典呢?不然。

二手文獻至少可以分成兩種,第一種是導論式的,第二種是詮釋並再發展的,這兩種二手書各自有各自的目的。

導論書的目的不是讓讀者「完全精通」書中提到的思想,而是提供讀者重要的「基本能力」,讓讀者自己在閱讀原典時,能夠節省大量摸索的時間。因此,導論式的二手文獻往往會把理論的細節略過,只提供幾個重要的論點與論證,讓讀者在親自閱讀原典時,能夠迅速掌握原典作者的論證方向。因此,沒有任何一個導論書的作者會期待自己的著作能夠讓讀者精通自己在「導論」的那個思想;恐怕也沒有任何一個導論書的作者,會願意誤導讀者相信這本導論書可以讓讀者精通這本導論書介紹的思想。因此,如果彭明輝擔心的是讀者會被這些導論書給誤導,我不確定這是彭明輝低估了讀者對書籍分類的辨識能力,或者是彭明輝誤解了這些導論書作者的人格,以為他們會用這種誤導讀者的方式來增加自己的銷售量。但無論如何,我們至少能夠確定一件事:彭明輝對導論書的認知是正確的,但若因此而擔心導論書將誤導讀者相信自己只要讀熟導論書就等於練成蓋世神功,恐怕是杞人憂天了。

那麼,就算彭明輝杞人憂天吧,但二手文獻傳達的思想總是不及經典文獻來得完整和詳細,因此,彭明輝是不是可以堅持,直接閱讀原典比閱讀二手文獻還要更有幫助。我相信不行。

假設我是一個打算研究 Immanuel Kant 的哲學研究生,我手上有 Kant 原典,也有 C. M. Korsgaard 詮釋 Kant 理論的二手文獻。根據彭明輝的說法,此時我直接閱讀 Kant 的原典,固然會讀得比較辛苦,但一定比閱讀 Korsgaard 詮釋 Kant 的文獻還要有幫助,因為 Korsgaard 的才華比不上 Kant ,所以她詮釋的 Kant 一定不比 Kant 自己的著作更有閱讀的價值。但事實並非如此。我相信,任何文本的閱讀價值除了來自文本本身傳達的內容以外,也部分受讀者能夠理解的程度影響。如果現在有兩個文本試圖說明同一件事情,或許文本A談到的問題深度和廣度都大於文本B,但卻不比文本B更好理解,使得一個讀者即使讀完了文本A,也無法得到比讀完文本B更多的資訊,這時候,文本A的閱讀價值恐怕不如文本B。

回到我的 Kant 研究。我同意或許 Korsgaard 的才華真的比不上 Kant ,因此 Korsgaard 對 Kant 的理解大概不會很充分,甚至可能會與 Kant 的原意有出入,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如果能夠親自閱讀 Kant 的原典,我就能夠避免 Korsgaard 在理解 Kant 時犯下的錯誤。我相信這道理很簡單,無論是 Korsgaard 對 Kant 的詮釋,或者是我親自閱讀 Kant 的心得,都是對 Kant 原典的二手理解,如果我沒有理由相信我的聰明才智比 Korsgaard 還要高,我實在沒有理由相信我如果親自讀 Kant ,就一定能夠避免 Korsgaard 對 Kant 的誤解(假設 Korsgaard 真的對 Kant 有誤解,畢竟,我沒有那麼高的聰明才智足以判斷到底有沒有)。當然,如果我不讀 Korsgaard 的詮釋, Korsgaard 對 Kant 的誤解就不會影響我對Kant的理解,但即使如此,我親自閱讀 Kant 原典之後,我對 Kant 的誤解也可能會比只讀 Korsgaard 還要更嚴重。我想,這應該能夠說明為什麼直接閱讀原典不見得會比只閱讀導論書還要更有效果。

讓我們再思考另一個情況。我知道 Kant 的原典很難讀懂,但是我想讀懂。顯然,我如果自己一個人埋頭苦讀,成效大概不彰,因為我的理解是從我一個人的觀點出發,我如果對 Kant 產生什麼誤解,我自己大概難以發現(雖然不是不可能)。但如果我可以找到一群人,組一個閱讀 Kant 原典的讀書會,我能參考的理解觀點就變得更多元,我自己在理解上的盲點將會更容易被別的讀書會成員發現,而別人在思考上的盲點也更容易被我(或不同的成員)發現。這種讀書方式將能有效減少每個讀者自己一個人讀書時會犯的錯誤,也會大大幫助讀者對 Kant 原典的理解。但在這過程當中,真正對我產生幫助的是什麼?顯然不是 Kant 的原典,因為不管是自己讀,還是跟讀書會讀,我都有閱讀 Kant 的原典,但後者的閱讀成效卻遠大於前者,這當中真正幫助我們理解的,正是「其他讀者對 Kant 的二手理解」。 在一場讀書會裡,我可以提供我自己對Kant的二手理解,讓其他讀書會成員做為參考和比較,而其他讀書會成員也會提供自己對 Kant 的二手理解,來讓我能夠參考比較。也就是說,原典對於我的思考和理解,並不總是比二手文獻還要來得有幫助。事實是,大部分的時候,參考別人對原典的二手理解,比起自己直接閱讀原典還要有幫助。

而閱讀二手文獻的功能,其實就和找尋有志一同的朋友開讀書會相似, Korsgaard 是世界上知名的 Kant 學者,但基於身分、距離、語言……等因素,我很難直接找她協助我理解 Kant 的原典。但幸運的是,透過她撰寫的二手文獻,我一樣可以得到她從自己的觀點出發而獲得的理解,無論這個理解是否忠實地呈現了 Kant 的想法,但至少她的文獻將能像讀書會的其他參與者一樣,幫助我發現自己在閱讀時的盲點與錯誤。

並且,如果我真的要參考二手文獻,我顯然不會像彭明輝擔心的一樣,只參考一個人的說法(也就是說,我不會真的只「讀懂一整本的二手傳播」)。如果我能找到更多不同觀點的學者撰寫的二手文獻我就會拿來參考,這能讓我有更多觀點的理解可以參考。如此一來,我不僅能夠藉由這些二手文獻發現我自己在理解上的盲點,我甚至可能透過比較不同作者的二手理解之間有哪些衝突,並藉此判斷這些作者可能有的盲點與錯誤。即使做不到這點,我至少可以從這些理解上的衝突,發現原典比較有爭議或不容易被理解的部分,讓我至少能在閱讀這些部分時更嚴謹仔細。而這些都是我一個人埋頭苦讀原典做不到的事情(或至少很難做到的事情)。因此,閱讀二手文獻的價值真的不如直接閱讀經典文獻嗎?不然,閱讀二手文獻對於我們理解經典文獻事實上有不可取代的幫助。

現在回到彭明輝對二手文獻的批評的第二部分,他認為,二手文獻的作者之所以會寫出這種簡化過的文章,主要的原因是二手文獻的作者才華不如經典作者,因此寫出來的文章內容總是不及原典精彩。也就是說,二手文獻比起它詮釋的原典,總是更糟糕差勁。我認為這個批評也是錯的,因為它奠基在對「二手文獻」的錯誤認知之上。

前面提到,二手文獻主要可以分成兩種形式,一種是導論書形式,主要目的在介紹某種或某些前人的思想,讓讀者能夠做為理解原典理論的參考。第二種二手文獻當然也是在討論過去出現過的某些思想(否則就不是二手文獻),但目的卻不是要介紹和幫助讀者理解這些過去出現過的思想,而是要藉由討論過去的某些想法,發展自己的原創理論。

S. A. Kripke 曾經出版過一本討論 L. Wittgenstein 的書: Wittgenstein on Rules and Private Language (1982)。這本書在哲學界有極大的影響力,因為 Wittgenstein 的文獻向來是出名的難以理解,主要是因為他的寫作習慣和形式,以零亂的手扎形式記載他在不同時期的片段思考,這讓學者和讀者都難以爬梳他的論述主軸,使詮釋和理解變成一件困難的工作。而 Kripke 的這本書卻清楚明確地整理了 Wittgenstein 的著作中一個相當重要的語言哲學論點。固然有些重要的 Wittgenstein 學者認為 Kripke 這本書對 Wittgenstein 的詮釋並不忠實,但這並不妨礙 Kripke 的這本詮釋著不僅是理解 Wittgenstein 的重要參考著作,同時也是具有重要理論地位的哲學著作。因為 Kripke 不僅清楚且有系統地討論了 Wittgenstein 的論點,更發展出了自己原創的語言哲學觀點,並展開了一個新的語言哲學戰場。

這些現象指出的是,二手文獻的價值從來就不在於忠實呈現原典理論。導論書的價值是能讓讀者迅速掌握原典的主要論證和理論意義,讓讀者知道該理論與其它理論間的關係是什麼,另外也能提供讀者理解原典的不同觀點,讓讀者不易被自己理解上的盲點給蒙蔽;至於具有原創性格的二手文獻,其價值一方面在於能夠提供對過去哲學思想系統化的理解(當然,也是在某個理脈絡下的理解),並使過去的理論能夠以新的面貌與當代的理論產生關係。

這些二手文獻的價值都不依賴在對原典的忠實呈現上,甚至,如果有二手文獻真的只是為了忠實呈現原典的理論,反而不會是有價值的二手文獻,因為它既沒有辦法做為導讀,也沒有辦法為舊理論帶來新意義。我想,彭明輝之所以會下這種錯誤的判斷,主要是因為他搞錯了二手文獻的功能或目的。我們不會因為一把菜刀容易傷人,而認為那是一把爛菜刀,因為菜刀的功能就是要能銳利地切割物品;我們也不會因為一把玩具刀無法切東西,而認為那是一把爛玩具刀,因為玩具刀的功能就是要讓小孩可以安全地玩樂。如果為了安全而犧牲菜刀的鋒利,或為了鋒利而犧牲玩具刀的安全,都是搞錯了一個東西存在的功能和目的。彭明輝對二手文獻的批評,就像是批評菜刀不安全,或批評玩具刀不鋒利一樣,可以說是在打稻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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